醒酒

解酲试新茗,梦回理残棋。(微博@酲茗)

青囚

青囚

景阳四年,我久赖于药物和天命的肉体每况愈下,到了弥留之际。

不记得那天晨时他有没有来看我,反正白雪纷纷,我想去看看院里的梅盛开与否。那些人今日竟也没有拦我,由我去了。梅花开得极好的,白蕊红萼,但不久就被白雪覆盖,连梅香也不曾闻见。

我不慎吐出鲜血,成了霰雪一片中格格不入的红色。我就此,倚着那梅,合着眼,等待上天带我离开这人世。

竟又想到那年硝烟四起,烽火连天,我带着萧氏一族首领的首级到他面前时,他眼底复杂的神色,我忘记有没有心疼了,反正惊恐是有的。或许我同样不曾想到,这就成了他忌惮我的理由。

萧氏王朝灭亡,新朝做皇帝的是他。我这手上人命太多,本不该沾染新朝的朝堂。

景阳元年,他高坐明堂,按功行赏,封官加爵,名册上没有一个叫青城的人。也是,是交颈而卧,日日同榻的枕边人;还是平定四方,战功卓著的武将;或是铁血无情,心狠手辣的杀手。他或许,也没有想好吧。

我像是他的囚徒,困在重重红砖绿瓦中,逃不得,挣不脱,却自觉套上层层枷锁。

我没有官邸,也不住在他的后宫。他将我打发去了一处荒地,皇宫南边的小院,外面围着,是南墙,是我一生不能回头的地方。

院里荒凉,荒废多年,草木零落,来年开春的时候,才浅浅有了些草色。

门外那些人天天守着,没人进来伺候。我来时只带了在青州捡的小丫头,那日正赶上端午,我便叫她端午了。她做饭很好吃,从前我和他都爱吃的。

他经常来,我并不欢喜。

他在我这里撒野,将欲望悉数发泄到我身上,我很怕疼,却无声地承受了。他说他想告诉天下人,他与我两情相悦。可我,知道这只是床第之间的荒唐之语。我就看着他在我身上掠夺,一寸一寸蚕食我的意志,将我变成他独属的囚徒。

我告诉他:‘‘暮野,我并不渴望权力,但我有欲望,却也仅仅一个你而已,别无他念。’’他将信将疑,此后却常常带我出去跑马。在京都西郊的草场上,我看见了久违的自由。

有一次,我们照例穿行在自由的风中,我看见有人在放纸鸢,我终于明白,我的自由,如同那纸鸢,而他,撕扯着那条线。我永远得不了自由。

陪他征战四年,我的身子又被他磋磨,景阳三年,我偶感风寒,从此便疾病缠身了。他不知道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夜晚我是怎样过来的。端午见着我这般痛苦,要去告诉外面的人。我扯着嗓子,抬头替她擦泪:‘‘你不要去,我就要自由了。’’

景阳三年四月,春末,他命人从青州带了我的琴过来,他不识音律,连带送过来那本谱子漏错太多,我改了许久。端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种,去年种下,这院里背阳,花在此时开得极好。我似乎真的习惯了这囚徒的生活,如果不是非得见到他的话。

他从前好喜欢听我弹青州的民调,现在却说,粗俗不堪入耳。我不甘示弱,一连弹了数曲。他终于恼羞成怒,欺身而上,我被他压在琴面上,七弦乱响,杂音一片。这场凶暴的情事持续许久,他最后在我耳边压着声音说:‘‘青城,不要抵抗我,你会得到一切。”

那之后,他许久不来,我日日弹着青州曲,却也知道,他和故乡,我都回不去了。

外面的人最终将我病了的消息递给了他,他也立刻寻了名医来给我诊脉,弄了许多药给我吃 。可是,当一个人一心求死,上天便也不会大费周章来救。

那些药,吃得我好辛苦,连端午做的饭也吃不下了。我有时将药倒掉,喂给那些花。有一次竟被他瞧见,拽着我的衣襟,眼底血红一片,问我为什么。我只是笑:‘‘生之权,在你;死之权,在我。你上次露出这般表情,是我提着萧炎的头颅到你面前时。怎么,怕我死后,你没有人消遣;还是怕,你会落个虐待功臣的名声。”

他松开我,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。他无力地站在那里,面上满是凄苦:“青城,我们,回不去了吗?”我低着头一语不发,他最终拂袖而去。

他走远后,我才抬起头,泪流满面,“一开始,就是你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的,不是吗?’’端午扶着我在院里坐了许久,或许,她也想念曾经那对少年郎,想念我再也回不去的青州。

景阳三年十二月,我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转,可以在院里赏雪。

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雪,时来屹立扶明堂。

冬去春来,我的病情反复,时常昏睡,有时他来了我也不知道。

一直这样,拖到景阳四年冬至。

景阳四年冬至日,我同这人世永别。留有遗书一封,压于室内桌几砚台下。我想要魂归故里,望他将我葬回青州。望他看在年少情分,善待端午。

我死后七日,送葬队伍浩浩荡荡从京都发丧,前往青州。端午也在队伍内,去青州做我的守灵人。

我的棺内被用了一种不腐药,七年之内可保证我的尸身完好如初,七年后便会被蛊虫蚕食掉尸体。

一月后,我的棺椁终于到达青州,又过了几日,我被葬在青龙山以南,碑铭上刻着‘‘青州王之墓’’。我囚徒的日子,也终于结束了。每当风从我的陵寝穿过,是久违的自由。

我,青城,曾经的青州世子,后来的乱臣贼子,再后来的开国功臣,再后来成了暮野的囚徒,最后被追封为青州王。

我死后,当朝皇帝伤神许久,长自追忆。打他将我囚于那一方小院,他对外称我重疾在身,去静养了,不再干预朝政。

他将我的琴收了起来,怕睹物思人?

后来他听闻有一个从青州来的琴师,十分欢喜,要他弹奏青州民调。他听了一曲,遣退了琴师,因为那不是我的民调。他幡然醒悟过来,我的民调,只弹给他一个人听。

我的爱意如此丰盈,他却丝毫也不见。就像那年身在草野,周围木野连天,我什么也没看见。

景阳十年,天子巡幸九州,疆土安定,山河无恙。听说他也来过青州,那天雨下得实在大,他却撑着伞,一个人来我的陵寝,在青龙山盘桓了许久,走的时候恰是雨过天晴。他来的印记如此清晰,顺着山脉蜿蜒,远远看去,实则是枷锁。

端午曾下山去采买,遇上一人,那人樵于山,渔于江。她的缘分到了,不会一个人执守孤山。她与那人成亲时,来我坟前醊酒,后来,青州男女成亲,都来醊酒。可是他们不知,我的姻缘,并不圆满。我终其一生,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。

献宏元年,太子登基。这太子,是暮野巡游途中捡的,他一手抚养,取名暮青,至成年立为太子。

退位后,他搬去了我生前的居所,那个樊笼,那个囚牢。暮青怎么会知道,那里,曾经有一个叫青城的人,是他父皇的囚徒。院里的花无人打理,早就枯死。寒梅坚韧,仍在那里。树下早就没有赏梅的人,也没有弹孤曲给它听的人。它最终,连下雪的时节,也不再开放了。

故人已去,梅魂裁断,惊掠离人清梦。

献宏四年,太上皇晏驾,享年花甲,上谥曰明德,史称明德帝。

明德帝生前留有遗诏:天神怜孤,得以延寿,孤甚敬谢。然天不悯,年少所爱,魂去极早。自其死后,孤长相思,亦长相忆,时不及兮。孤此一生,负其几何,疑心揣度,囚其自由,毁其心志。忆其年少,青州相随,骁勇无惧,亲斩敌首,助我登基。其好琴曲,尤爱民调,梧桐神木,冰蚕为弦。其似梅骨,我似污淖;其似明星,我似黑鸦。德不及他,本不相配,是我强求。然孤有悔,今日阳寿将尽,将与人世相别,故望后人,埋吾尸骨于青州。不必新建陵寝,与青州王合葬而已。无需陪葬,多植长松,困壑风雪,长扶明堂。

遗诏里,从头至尾,不见青城二字,却句句追忆着从前的青州的少年郎。

轮回的路那么长,我好像再也走不到尽头。

一月后,比当初还要长的送葬队伍抵达青州,将明德帝与青州王葬在一处。又在神道两旁种植许多松树,可他忘了,青州并不下雪,自然也没有困壑风雪那一日。

端午的孩子也长大成人,成了第二代守灵人,也是山里村寨的教书先生。

“夫子夫子,为什么明德皇帝要与咱们青州王爷葬在一起呢?’’

青年人望向青龙山深处,又凑近那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子,诉说着那个故事……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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